將近廿年前,和野火樂集初訪達邦部落。他們為了製作高一生的音樂專輯,在嚴冬驅車上山進行田調。我則剛從臨床醫學轉行成為歷史研究生,為了摸索國家暴力創傷,也受託寫作專輯文案而一道前往。
《鄒之春神》專輯在半年後順利出版,高菊花的故事則成為專輯中最殊異的篇章。專輯中,還是小美的以莉高露和菊花阿姨的對話,開啟了一段令人目不忍視,卻也無法不繼續挖掘的女性歷史。菊花的記憶雖然零碎,卻負載了太多令一般人難以想像的愛恨。從後見之明來看,在她身上展現的是受難者不自覺傳遞到後人的「代間創傷」。對話縱使混亂,卻娓娓道出一個必須身兼父職的女兒、威權國家的棋子,和一位追求實現才華的女子,在嚴酷的政治環境中不得不成為「原住民紅歌星」的傳奇人生。
拍攝於 2009 年 / 吳易叡與高菊花正在聽長渕剛〈乾杯〉
愈來愈多的研究指出,台灣戰後的原住民受到政府利用政治案件的分化,使得若干部落體系遭到分裂,思想轉而攀附加害的黨國體制。但如同「派娜娜」一般,在媒體上主流化的原住民歌手形象,卻很少有人回顧。尤其在民歌時期、流行音樂高度商業化時期,原住民歌手高亢的嗓音、靈活的舞姿、字正腔圓的發音,成為林立的唱片公司寵兒,卻無法用歌聲訴說自己的來歷,更必須用載歌載舞的姣好身手,隱匿同時且緊密存在的黨國跟監和威脅。這樣的歷史,一直到九〇年非主流唱片市場逐漸打開之後才得以撥雲見日。
2016年,高菊花過世。我偶爾和野火的老朋友們聯絡,說好要一同上山到阿姨的墳上致意,但因為人在國外教書沒找到機會成行。但終於在三年前,我對菊花的回憶〈乾杯!白鴿〉隨著報導者刊登和春山出版社企劃的散文集《靈魂與灰燼》重印付梓。在文章裡,我企圖碰觸在以男性為主的白色恐怖敘事之外,女性受害者從來不克揭開,也難以癒合的傷疤。但事實上,文字能夠乘載的資訊有限,創傷也無法代言。許多晦暗的過去和被紊亂的時空條件覆蓋、無以名狀的情緒,只能靠菊花自己言說,聽者才能領會一二。
野火樂集決定要製作高菊花紀錄片的當下,我的思索是複雜的。製作公司所在行的是唱片,無疑對歌曲收錄、背景音樂製作、環境音的氣氛營造是熟稔的。但高菊花的故事,比起她為人傳頌的傳奇歌聲繁瑣曲折。她的生命故事要如何紀錄,才能讓觀者直接面對倖存者語氣的顫抖、生命的走走停停、和突如其來,不僅對加害者,甚至反過來對自己父親的控訴?尤其當她說過「一直以來,我都不喜歡唱歌」的時候,製作團隊要如何重新詮釋她身為歌手的身份?
即便如此我仍認為,紀錄片的製作勢在必行。至少,鏡頭讓原本令人無言以對的歷史終於有了形狀、顏色和聲音。在台灣,分裂的政治環境使得許多即將消逝的世代的觀點無法妥善獲得保存。唱片公司手上仍保留的片段,已成為未來觀眾能夠聆聽見證的第一手記錄。而我心知肚明的是,把菊花當成一輩子的朋友的製作團隊,會如何刻畫這位可親可敬長者的生平。從初識到她的生命凋零,是整整十年;到國內外政治檔案的一一出土,到決定製作完整紀錄片的念頭,又是另一個十年。經過兩段綿長的羈絆、思念和沈澱,此時捕捉菊花的容顏,應當具備最自然的光線,和理想的景深。
如今的我,從事歷史工作也已經超過十年,深知真相並非僅憑檔案的發掘便能客觀重現,它的傳遞與詮釋更仰賴多元媒介的交織。當強人政治重返世界、意識形態和族群矛盾加深,自由民主遭受嚴峻挑戰的今天,史料的擁有者須主動運用並深刻而詳盡詮釋,凝聚屬於公眾的歷史記憶。唯有如此,當受屈辱者在時間長河中靜候昭雪,受壓迫者於歷史洪流裡渴望自由之際,才能把聲音還給喑啞的他們,而高菊花只是其中一位。期待《禁錮的餘生》是這樣一部作品。
(本文作者 現為成功大學全校不分系副教授)
您的分享,讓更多人看見高菊花的故事,一起守護這段歷史。
支持《禁錮的餘生》,讓真相不再被埋沒!
© 嘖室股份有限公司